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场面已经远去,千军万马已不在眼前。最后的时光里,帝王的跟前只有一个女人。
符金盏的脸上忽然一红,羞愧地低下头,不再解释编造“马夫”的事的原因。
沉默了片刻她才叹道:“官家是英雄也好,明君也罢,起初还叫我敬仰,可这么年我是怎么过来的,你那些风光与我又有多大的关系?”
怨气重新浮上了她美貌的脸,她冷冷道:“要是官家不那样对我,现在何至于此。”
就在这时,忽然闻得“咳咳”几声,她忙抬头看时,只见柴荣吐出一口血来,伸出来的手也垂下去了。
符金盏忙上前察看,只见他的气息甚微,眼睛也闭上了。
“来人!”符金盏忙唤了一声。
先是宦官曹泰带着一些女子走进来,符金盏又叫御医来看。
御医一阵忙活,其中一个老头跪伏在地:“微臣斗胆进言,是该让官家立遗诏的时候了!”
符金盏脸上微微变色道:“刚才官家还和我说话!看起来好得多了。”
御医道:“皇后不闻‘回光返照’么?久病虚弱之人,忽然无药清醒,便是垂危之迹象!”
符金盏道:“除了官家,我没有服侍过重病之人。”
……
金祥殿外,一座城门内的虎捷军临时驻扎的军营里,郭绍正在拿着一张干饼大嚼。
这时一个亲兵走了进来,在他旁边小声道:“卑职刚刚在枢密院得知,殿前都检点张永德独身一人到枢密院来。”
郭绍闻讯,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他转头看外面,又是一个艳阳天。下了好一阵雨,这天晴起来便叫人神清气爽。
现在大部分事都很顺利。
有了殿前都检点张永德的支持,枢密院就可以从容调防,将铁骑军进行分割间插。
接下来,从中枢到禁军武将,谁还会反对皇后执政?
也许有人不满,但只是一些没有实力的小角色,翻不起浪子。
郭绍觉得总算可以轻松一下了。
虽然心头挂念着皇后的事还有点不痛快……但考虑到今后周朝很长一段时间的格局,皇后将起到核心的作用,郭绍当下便抛开了一些个人的不快。
还有更多的人依赖他才能安全地活下去,他有责任,不能完全只顾个人情绪。
不料就在这时,忽然见曹泰急匆匆地进了军营,目视屋子里的亲兵。亲兵知趣地抱拳道:“卑职告退。”
曹泰上前来小声说道:“官家病危,皇后叫杂家来告知郭将军一声。”
皇帝不是一直都病危么?郭绍见曹泰这副样子,便问:“到什么地步了?”
曹泰道:“御医说是回光返照,时辰不多……但皇后不敢让官家轻易见大臣,万一出了差错怎生了得?”
郭绍顿时紧张起来,在屋子里来回踱步:“大臣们要稍缓召见,我也不能进去,得避嫌……”他又问道,“官家见了皇后有何遗愿,是否有遗诏?”
曹泰小声道:“官家现在完全就不信皇后,能在皇后面前下什么遗诏……不过来之前,杂家听皇后说,官家想见四皇子(柴宗训)。”
郭绍随口道:“那皇后应该让官家见见,一个小孩子不懂大事。”
曹泰道:“官家和皇后积怨已深,郭将军恐怕不知道。昨天之前,皇后还身陷危境,现在她的气还没消。”
郭绍沉吟片刻,忽然想起一个人来,说道:“曹公公去一趟开封府,把开封府左厅推官黄炳廉叫到宫里来。”
黄炳廉何许人,便是郭绍被赵三谋刺时查案的推官,当时是王朴找的人。
郭绍在那件事中,觉得此人在断案验尸方面十分专业,又不是皇城内部的官员,叫过来让他参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……因为皇帝本来就是病死。
曹泰却问道:“开封府左厅?这风头上,杂家以什么名义传他,杂家还没向皇后请旨。”
郭绍道:“以皇后的名义下懿旨,事后向皇后禀报,就说是我的主意。”
……皇帝寝宫外面,符金盏就等着柴荣咽气了,然后才好赶着召见大臣“面圣”。
她摸着手腕上的淤青,实在放心不下来,只要官家还有一口气,谁知道他会怎样?
说不定他是装的,想尝试翻盘呢?
南征北战官家很厉害,天下几乎没有对手。
但在宫廷里用心计阴谋,他似乎还不是符金盏的对手。
反正现在符金盏对他连一点信任都没有了,也不会给他任何一点机会。
符金盏默默地坐了许久,忽然有种很奇怪的顿悟,她觉得自己和官家夫妇那么多年,到了最后竟然好像陌生人一般!
以前她长期处于冷暴力之下,还有害怕担忧、怨气;但现在,当她看到了柴荣的绝望无力、后悔的最后处境,忽然之间受到的委屈她都懒得计较了。
符金盏发现自己对柴荣的恨意其实并没有那么深,他只要死了,她就能放下……毕竟要去恨一个死者很不容易。
但冷漠,也许比恨更加悲哀?
今天看到柴荣那副样子、被告知他真的要死去,一早上她的心境因此逐渐开始变化。
微微放下怨恨重新回顾往事。
当年太祖愿意收她为义女、并力主联姻,可能确实有欣赏她临危不惧的心思;但官家娶她,就完全是为了联姻……那时太祖刚登基称帝,作为太祖养子的官家娶符彦卿的女儿、李守贞的儿媳,联姻就能最直接地化解与符家的矛盾,并且能进行拉拢。
对于官家来说,还是听从养父的孝顺。
而在符金盏看来,她的改嫁,可以让符家从(后)汉朝太平地过渡到周朝;同时个人也能摆脱被迫自杀、出家的命运。
那是一场政治上的相互需要、相互妥协、相互利用的关系。
难怪忽然之间符金盏觉得自己不恨了,根本没有多少真正的感情、有的只是利弊考虑,又如何真正恨得起来?
积怨只能让她疏离、失望和无奈。
考虑了许久,符金盏觉得自己应该避免亏欠了别人、以后感到有丁点内疚……这是她的性子,更愿意放下、轻松,而不想有什么心里负担;她也经常能做到这一点,哪怕天大的事也总是能说服自己。
一直都是这样。
柴荣几天前的做法,是要把她陷于死地;然后郭绍兵变支持她、是必要做的事,这样的事儿,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。
……符金盏回头见穆尚宫正默默地侍立,便道:“你快去把四皇子抱过来。”
想通了之后,符金盏等柴宗训过来,便叫穆尚宫抱着一路去皇帝寝宫。小孩儿似乎很喜欢符金盏,见到便道:“母后抱。”
符金盏好言道:“母后没睡好力气不够,让穆尚宫抱你,我们带你去见父皇。”
她实在不喜欢小孩子,觉得很烦、更不喜欢抱孩儿,倒不是因为对柴宗训有多大的成见。
三人进了寝宫,符金盏问一个女子:“官家怎样了?”
那人答道:“暂且还没大事。”
符金盏上前去,唤道:“官家,宗训来了。”
官家顿时睁开了眼睛,看着自己的儿子。
但小孩子见他的模样,很害怕,反而回头搂着穆尚宫想躲……官家常年南征北战,不仅不怎么管后宫,连自己的儿子也陪得很少。
宗训实在和他不怎么亲近,也不懂事。
但此时皇帝却对这个小孩子的眼神额外不同,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续一般。
符金盏淡淡地说道:“官家要见大臣,为了安全,臣妾恕不能从命;但您要见皇子,臣妾却不能刻薄。不是因为我原谅你,而是放下了。”
柴荣艰难地开口道:“让他……宗训,继位!”
符金盏道:“臣妾等会遵照官家的遗诏。”
柴荣点了点头,微微闭上了眼睛。
符金盏见状,说道:“穆尚宫,你带遵训留在这里多陪官家一会儿。”说罢转身离开了这阴暗的寝宫。
走出来,只见阳光明媚,符金盏脸上的神情渐渐平静。不管走过来的路多么坎坷,但现在的结果却是比较圆满的。
她没有伤心,也没有内疚。
官家重病无药可医,并没有不让御医给他看病抓药、也没有亏待他,一切都是命。
能做到的都做了,也把宗训带到了他跟前,力所能及之下没有留遗憾。
符金盏顿时抬头看着天空轻轻呼出一口气。放开别人,也放开了自己;原谅别人,也原谅自己。
……
及至中午,枢密院、政事堂以及武将郭绍一并接到了懿旨,叫他们即刻进宫面圣。
郭绍在宫门内的军营,等了一会儿,见王朴、魏仁溥、王溥、李谷、范质等一众人来了,跟着王朴的还有开封府左厅推官黄炳廉,郭绍这才与他们一道从金祥殿的甬道进去。
宦官杨士良带着众人径直到寝宫内,只见皇后带着柴宗训跪在榻前,内外的御医、侍女也跪伏在地。
曹泰在地上说道:“官家今早下了遗诏,下旨传位四皇子。皇后赶紧派人召见大臣,却也晚了一步。”
顿时屋子里一众人大哭起来。